《红楼》多写闲人闲事,却无闲笔。比如尤氏和王熙凤,同是大家庭里的小妯娌,年貌相当,辈分平等,经常一起吃吃喝喝,小赌怡情,关系看起来很不错。“那尤氏一见凤姐,必先嘲笑一阵”,两人一起出场的戏分,除了因为贾琏偷娶尤二姐哭闹一回以外,几乎全是嘻打哈笑、轻松哈皮、互相挤兑、全没正经的。但细看起来,尤氏那些无意说出的家常玩笑话,后来都被证明大有深意,都是有意留的线头儿。比如凑份子过生日一回,尤氏同凤姐儿商量的时候说:“你瞧他兴的这样儿!我劝你收着些儿好。太满了就泼出来了。”收份子钱的时候说:“我看着你主子这么细致,弄这些钱那里使去!使不了,明儿带了棺材里使去。”敬酒时候又说:“说的你不知是谁!我告诉你说,好容易今儿这一遭,过了后儿,知道还得像今儿这样不得了趁着尽力灌丧两钟罢。”
后文紧接着就是“变生不测凤姐泼醋”,就是盛筵未散老公偷腥,就是贾琏拿着刀子在大庭广众之下给她没脸,无限光鲜转眼如此不堪,真真是刘姥姥说的“说嘴打嘴”现世报了。这件事以后,凤姐虽然如前一力支撑,但明显开始走下坡路了。不过三四个月工夫,就小产了(九月初二过生日,元宵后小产),终因操劳气恼酿成大病,着实虚亏下来。管家的权力也移交到了李纨探春手里。此时再回看尤氏的话,句句有玄机。元宵放鞭炮的时候,贾母搂了林黛玉,薛姨妈搂了湘云,王夫人搂了宝玉,凤姐儿自己也有过一句戏言:“我们是没有人疼的了。”加上“一从而令三人木”的判词,不难猜出她最后被公婆冷遇、被贾琏休弃早死的情形。细节虽不可知,“没有人疼”是肯定的了。以前读红楼,看着娘儿们整天吃吃喝喝说说笑笑,也跟着耳酣心热、心甜意洽,如今则经常后背发凉。
曹公自己既然设下了这种种谶语,埋下种种伏线,也就难怪人人争猜。当然有人走得更远,比如,根据林黛玉的一句“阿弥陀佛,赶你回来,我死了也罢了”推论出黛玉死的时候宝玉从军不在家;根据鹡鸰香念珠,推论出黛玉应嫁给北静王;根据“宝天王宝皇帝”几个字,推测出贾宝玉应该是乾隆等等。靠谱不靠谱只有天知道罢了。
推理当然无罪,但若一味把《红楼梦》当成推理小说来看,实在是暴殄天物。就好比选美要求黛玉报三围。就好比把月亮当做一块含有500万吨氦酸的大矿石。错虽没错,但,和诗歌,和美,和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,缠绵不尽的情意,枉入红尘的感悟,都没什么关系了。还是让《红楼》的归《红楼》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