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向红
《海边》剧照 北京人艺 供图
威尔弗里德一出生就失去了母亲——在保大人还是保孩子这种送命题中,他是被选择留下的那个。父亲从此浪迹天涯,他在母系亲属的抚养下长大。话剧《海边》(2024北京人艺国际戏剧邀请展剧目,瓦日迪·穆瓦德编剧、导演,法国科林国家剧院演出)开场的时候,这个男青年正在做“快乐运动”,突然,电话铃响了,父亲死了。
故事就从他为亡父寻找安眠之地开始,这个过程出乎预料地艰难,他被母系的亲属斥退,威尔弗里德不得不带着父亲的尸体开始他的远征。
由亡魂指引的远征
看完《海边》最大的感受就是,它很不法国。该剧的编导瓦日迪·穆瓦德1968年出生于黎巴嫩,后因战乱随家人逃亡至法国,此后又辗转到加拿大,现定居于法国。加拿大电影导演丹尼斯·维纽伦瓦的名作《焦土之城》就是根据穆瓦德的同名舞台剧改编而成,维纽伦瓦更有名的作品是科幻片《降临》以及《沙丘》系列。
如此说来,《海边》中的残酷叙事就一点都不令人吃惊了。关于战争如何破坏道德人伦,《焦土之城》有更骇人的表达。
《焦土之城》里有一句台词:“死亡从来不是故事的结尾,它总是留下可循的轨迹。”《海边》与《焦土之城》都属于穆瓦德“誓言之血”四部曲,两个故事都是从父母的死亡开始讲述,都是子女辈沿着父母辈走过的道路回溯,在日渐沉重的逆行中,获得真相与成长。
把“焦土”和“海边”对读连看,源自古希腊的元叙事成为一条沉重的显线。两千多年前,忒拜城的国王王后在抛弃亲生子的时候,在他的脚跟留下了穿钉的印记。《焦土之城》中,长子的右足被刺下三个墨点作为日后相认的标记,然后,寻找儿子的母亲与寻找母亲的儿子,以最残酷的方式相见;《海边》的女游击队员阿魅击杀了一个奔向她的男人,她以为他要袭击她,但那其实是她的父亲。在仇恨与复仇的辗转轮回中,“俄狄浦斯们”都长成了冷酷的狙击手,并且都在浑然不觉中实现了命运可怕的诅咒。
苦难的母亲留下线索,引导孩子们一点点了解残酷真相,但她最终的遗言仍然是“爱”;《海边》则直接把主旨嵌藏在男主角的名字里:古英语中,“wil”是“渴望”,“frid”是“和平”,Wilfrid,威尔弗里德,渴望和平——“誓言之血”肃杀坚硬,但爱与和平才是穆瓦德为丧乱不幸的人间献出的良方。
请记取死者的姓名
西蒙娜每天用歌声讲述死人的故事;阿魅怀着对世界和自己的恨意与愧疚,不断进行自我攻击;可怜的萨贝亲眼目睹了双亲惨死,从此只能用失控的大笑表达情绪……威尔弗里德带着父亲的尸体走过一个又一个的村庄,一路上不断有人加入“赶尸队”的行列。
村口坐着一个盲眼的老人,他知道村庄所有人的过去,他,不就是老荷马吗?约瑟芬妮带着厚厚的电话簿,努力记下所有死者的名字,盲者管她叫“安提戈涅”。
牺牲者如果只剩下数字,规模再庞大人们也是麻木无感的。但“知晓我姓名”就会变得大不一样,每个人的姓名都包含着父母的期许,它还是血脉传承的序号,暗藏地域与文化的分野。比如,一个男子被称为亚伯拉罕还是易卜拉欣、大卫还是达乌德、摩西还是穆萨,你就大约可以猜想他们将经历迥然不同的人生。记住死者的姓名,便是对生命尊严的最后确认。所以,约瑟芬妮成为了安提戈涅——因抗命不遵、冒死埋葬犯了叛国罪的兄弟而万古流芳的安提戈涅。
“藏在这个需要被安葬的父亲身上的,是我们每个人可以得到的救赎。”加入队伍的人们都失去了自己的父亲,于是别人的父成了他们共同的父,于是和威尔弗里德一起寻觅父亲的葬身之地成了他们共同的目标。在行行复行行的奔走中,每个人都大声讲出自己的遭遇,这成为治愈悲伤填补空洞的告解。他们互相倾听互相安慰,汉斯用诗一般的语言对阿魅说:“如果你跌进黑洞,最好后背向下,这样你看到的是蓝天和光明,你就赢了。如果面朝下,只能一直看着黑暗与深渊。”
背负着父亲沉重的尸身,轻飘浮荡的威尔弗里德终于脚踏实地;一场以父之名的长征,成为所有人的救赎之旅。
将痛苦沉入海底
亡父箕坐在地,往脸上涂抹灰绿色的油彩,儿子问他在干什么,他说,风吹日晒好些天的尸首会发生什么你还要问吗?为父是在自制尸斑。
《海边》讲述的是生存与死亡、战争与和平、记忆与遗忘这样一些无比沉重的主题,但它的表现方法却是轻盈的,甚至是诙谐的。
不仅父亲的亡灵“栩栩如生”,威尔弗里德梦幻象征中的亚瑟王骑士也是活泼好动的独立个体。死者与生者、本体与情绪“欢聚一堂”,虚实阴阳的界限通通被打破。
极简主义的舞美尤其令人着迷。蓝色与橙色交替的背光,便是日出、黄昏、陆地、海洋;几条胶带就框定了室内室外的界限和纨绔恶少的泳池。当年轻人跋山涉水来到海边,他们开始捉对在舞台上“布线”,铺就一道又一道平行的蓝色胶带,那便是起伏涌动的海洋。
对于有传统戏曲观看经验的中国观众而言,这种大写意式的空间处理,简直不要太亲切。据说穆瓦德对自己的舞台作品变成电影并不是很起劲,因为一些虚拟的舞台处理,在电影中全部“落实”后意蕴大减。我猜他的这种感觉,大概就像我们看周信芳在城墙、城门、长街、台阶的实景中表演《徐策跑城》吧?没想到东西方的舞台美学,竟在海边暗通款曲。
《海边》的结尾,是父亲永沉海底。他向一路走来的年轻人喊道:“孤儿!你们都将是孤儿了,要往前走,一直往前走。走到世界尽头,走到时间尽头,走到欢乐尽头。”
这一幕催人泪下,这是一个孤儿对一群孤儿的哀悯与祝祷——父亲是过去的象征,孩子们把各自的沉重包裹都挂挎在他的身上,个人浩茫的心事与族群惨痛的记忆成为亡魂不再飘零的锚定物。老一代从消失于暗礁之中的恐惧中解脱,新一代完成了治愈创伤最重要的两个动作:“记住”,并“放下”。
烈火焚城,而大海收留了死无葬身之地的尸骸,收纳了人间所有的痛苦,带走了陆地上的每一条河流。
“吻我。接吻,让我们存在。”父亲沉海的同时,“安提戈涅”的约瑟芬妮和“渴望和平”的威尔弗里德紧紧拥抱在了一起。这与开场时的激情戏首尾呼应,但那时与现在已经如此不同。抛弃幻想获得成长的凡人,已经完成了属于自己的英雄传奇。(作者为文艺评论人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