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红楼梦》真是把人性写完全了。在二十九回《享福人福深还祷福多情女情重还斟情》里,有个人物不得不提,他就是张道士。按理说,八十多岁的张道士也算得上资深人士了,不光年龄上可以和贾母相比,就是从资历上那也是风光无限。人家不仅是“当日荣国公的替身”,少时曾因家穷替荣国公出家,自然与贾家有着超越常人的关系。况且又被皇帝亲呼为“大幻先人”,当今又封了个“终了真人”,还掌着“道录司”印,可谓是既有面子又有里子的出家人。凭资历卖卖老,应该算不了什么。偏偏人家张道士棋高一着,做人修炼到家了。与那位酒后胡说的焦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同是对贾家有恩的人,张道士做事有板有眼,讨人喜欢;焦大恃功自傲,被下人喂了屎尿。要从做人的功夫上看,起码面子上,张道士要比焦大风光得多。
这张道士会说话。先看为了打醮,贾母一行人浩浩荡荡,张道士早早地在山门外迎接了。他和贾珍有一段对话,既说了和贾家的亲切缘分,又说出了自己守清门规矩,不敢擅自到女主人屋里去。语言听上去得体,连下人听了都会觉得受用。张道士与贾母说话,和凤姐交流,与宝玉交谈,都是一副恭恭敬敬的姿态,不像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。中国传统文化一向宽容那些谦虚的人,纵使对方是伪君子,也能赢得一片赞扬之声。张道士始终堆着笑脸,民间有“伸手不打笑脸人”之说。张道士深谙民间交往的心理艺术,尽量把自己的身段放到最低的程度。更多人会体会到张道士的和蔼可亲,对焦大的酒后发疯会嗤之以鼻。张道士也会用这种谨慎小心之术,求人生的安然自在。
张道士也会演戏。按说,出家人不必讨好别人,但张道士却是会察言观色之人。和贾府渊源无论多深,也始终明白自己的身份。张道士素知贾母喜欢宝玉,在夸奖宝玉时,极力奉承说宝玉“怎么就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!”说着,还“两眼流下泪来”,不是超级演员,难有这样的功夫。一叶知秋,通过这样的讨好细节,可以看出张道士平时的为人。为了赢得主人的欢心,运用非常俗气的讨好方式来迎合主人,这是一般人难以做到的。正是年深日久高度的表演技巧,让张道士即使演戏也没有做作的痕迹。这一夸一泪,大有深意。夸奖中,即表明了自己和贾家的密切关系由来已久,泪水中则体现了对国公的尊敬与宝玉的怜惜之情。其实,生活中,张道士之流随处可见。在工作岗位中,这样的表演者也不容易被人发现。张道士的生存之道,俨然不顾出家人的廉耻。为了求得主人的赞同,可以抛弃自身的修炼之心,喜形于色,讨好主子,这也是张道士击人要害的关键生存本领。
张道士做媒,看似为了宝玉,实则是求生技巧。张道士牵挂着宝玉的婚事,打算给宝玉寻一门亲事,“若论这个小姐模样儿,聪明智慧,根基家当,倒也配的过,但不知老太太怎么样?小道也不敢造次,等请了老太太示下,才敢向人去张口呢。”通篇看去,颇能看出张道士的心境,是一心讨好宝玉的做法。张道士看似向着宝玉,实在是为了自己有更好的生存环境。这位出家人的入世之术,也算是做到家了。至此,张道士层层叠加在贾母跟前的表演,算是做到了极致,不光是让贾母高兴,也会让凤姐等一行众人无可挑剔。当贾母说宝玉“命里不该早娶”,并说“只是摸样儿,性格儿,难得好的”,张道士还算识趣不言。通过给宝玉拉纤做媒,也可以看出张道士心中的小九九。公然为人,实则为私。单位里一贯讨好上司的下属,难能有几个是真情实意的。愚生也晚,以我有限的人生经历,那些在领导身边溜须拍马者,一旦领导落势,最先倒戈的往往是这些人。人生苍狗,世事难料。只是张道士之流不被发现罢了。
张道士贪心,收来的宝物敬献贾母,从另一方面,看出了他身为出家人却没有恪守出家人的清规。出家人以不贪为宝,但张道士竟有三五十件“珠穿宝嵌,玉琢金镂”的宝物孝敬贾母,贾母觉得出家人的东西不可收,她哪里知道张道士却是一个贪心收宝之人。张道士与王熙凤的对话透露了这一点。在王熙凤的嬉笑怒骂之中,可以看出张道士平时的贪心之处。虽是玩笑语,也可领略出张道士平时化布施时的贪婪之像。一个出家人本应以不贪为宝,张道士却贪劲十足。当宝玉要将张道士谄媚的宝物分散给穷人时,张道士阻拦道:“若给了乞丐,一则与他们也无益,二则反倒遭塌了这些东西。要舍给穷人,何不就散钱与他们?”张道士的心境至此就昭然若揭了。张道士不是为穷人修炼心性,而是为富人考量得失。张道士的贪心之大,就可以让人理解了。单位里,取之于公,送之于私情的人士,喜欢用贪婪的方式赢得更多的贪婪。以贪婪之心结交,也以贪婪之物四处攀援,混得一个好人缘,这是张道士之流生存的基本法则。
张道士是笑里藏刀的人,清楚自己的定位,始终向主子谄媚。焦大好防,张道士难以阻挡。剪烛花的小道士,慌促中,“一头撞在凤姐儿怀里”,被凤姐和一众人一起呵斥、追打,多亏贾母可怜这个出家尚早的小孩子,让贾珍给他几百钱,好好安抚。贾母和凤姐对待小道士的态度,可以看出世俗中人对待出家人的不屑。张道士自然看在眼里,但断然不敢当面顶撞凤姐儿,只是劝凤姐“该积阴鸷,迟了就短命”,张道士的笑里实藏着深层次的抵抗。作为出家人,张道士未必是一个合格的修行者,他甚而不能维护一个小道士的利益;但作为一个苟且偷生者,他懂得怎样在人世间游刃有余护佑自己的生活,这是张道士生存的技巧。
张道士和焦大,二人做人有着本质的不同。或许有人会赞美张道士的韬光养晦之术,或许有人赞美焦大痛快淋漓的疯骂。但从整体看,二人皆有可耻之处。前者跪舔之余,失去了修行人的道德,后者狂骂之中,失却了求生的尊严。人生就是对一个度的把握过程。谦虚而不虚伪,居功而不自傲,求实而不务虚,则是张道士和焦大给现代人提出的警醒。
(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、北京自然辩证法研究会副理事长戴荣里)